深夜的归客,

  并没有惊扰到多少梅鹿苑的寂静夜色。

  连开门的门房也只是略微惊讶了下,便回去瞌睡。

  没有多少睡梦被惊动。

  廊间红笼被晚风拂动,透出的光晕摇摇晃晃撒在快步行进的某个银发女孩身上。

  越是靠近梅鹿苑深处,欧阳戎居住的梅林小院。

  叶薇睐就越是心安。

  可她原本迫不及待的急促脚步,却是越走越慢。

  咚咚,咚咚——!

  与之相对的,是少女略有规模的胸脯下快速跳动的心脏。

  在宁静的回廊上,宛若被百倍放大了一般,响彻她耳畔。

  待叶薇睐终于来到梅林小院前,心儿似是快要跳出胸脯。

  她脸上露出怯怯弱弱的神情,有些像是近乡情更怯一般。

  主人会不会生气?

  丫鬟不听话的擅自归来?

  叶薇睐本就宛若龟爬的步履彻底顿住。

  俏立身影停立在院门外的一片树影里。

  这么晚了,主人应该已经睡了吧。

  吵醒了他,会不会生气。

  叶薇睐开始在斑驳树影内来回徘徊,不时忍不住转头瞧一眼面前黑灯瞎火的院子。

  漆黑院子平静,深沉。

  叶薇睐觉得就像主人在书桌前垂目不说话的时候一样。

  此刻,前方像是有一道空气似的高墙,挡在了少女面前。

  她两脚似是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。

  叶薇睐忽从领口取出一只挂颈脖的红锦袋,五指握了握,清晰无比的感受到了袋中两枚铜板的坚硬轮廓。

  忽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了少女的心头。

  她鼻头一酸,突然奋不顾身前奔。

  “晃铛”一声,院门推开。

  银发女孩乳燕投林似的冲去主屋。

  她真的真的很想留在主人身边。

  外面是陌生的环境,陌生的人。

  整个世界都把她当作避之不及的怪胎。

  然而这些从来都不是真正伤害她的快刀。

  因为从小到大,叶薇睐早就受尽了白眼冷目。

  真正令叶薇睐害怕的,是失去主人的那万分之一的可能。

  此去南陇,山高水长,路途漫漫。

  路上随时可能发生意外。

  人生无常,生老病死。

  不管是她,还是留在龙城县的主人,都有可能遭逢意外。

  导致相聚无望。

  分别之时,说是几个月后就能重聚。

  然而这世上,有多少分别前留下的相聚诺言能够圆满完成?

  这些天在路上,她心头总是被一股,似乎要与主人永别的怅然情绪所关顾。

  哪怕理性告诉叶薇睐,以主人的智谋,还有谢姑娘等人的保护,这种可能性显得很小很小。

  甚至只有万分之一。

  然而对所爱之人的心慌担忧从来都不需要理性。

  因为她承受不了那万分之一可能发生后的结果。

  叶薇睐来到主屋前。

  原本急促的脚步,忽然缓了下来。

  她的动作也是,放轻了些

  似是意识到,主人可能正在梦乡。

  门前,叶薇睐深呼吸一口气。

  吱呀——

  轻微一声,主屋房门推开。

  叶薇睐蹑手蹑脚的进屋,翻身轻轻关上门。

  她的眼睛早已适应黑暗,对于房屋更是熟悉无比。

  可或许是有一些紧张,少女呼吸声显得有些急促。

  还有心跳声。

  叶薇睐在门前的脚步顿了顿,回头看了一眼里屋方向。

  她捂胸平缓了些心情,旋即脚步小心翼翼的朝床榻那边走去。

  咦,这是什么味道?

  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的她,不禁后知后觉的耸了耸琼鼻。

  屋内好像弥漫着一种颇浓的檀香。

  叶薇睐微微皱眉。

  特别是她刚刚还身处屋外,贸然进屋,自然对空气中的气味格外的敏感。

  可这时。

  “砰——”

  里屋,突然传来一道轻微声响。

  似是有人碰到了什么东西。

  “主人?”

  叶薇睐顿时一怔,脱口而出。

  “你醒了?”试探问了声。

  旋即她也不等里屋之人回答,泪水便夺眶而出。

  宛若一只迷路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小兽般,这银发少女冲进里屋,不管不顾的扑进床榻上那团黑影的怀里。

  “主人!是奴儿不听话,没有跟大娘子回乡,擅自跑回来,奴儿甘愿受罚,你……你打奴儿的臀儿好不好,主人……”

  叶薇睐蕴含伤心、委屈、撒娇等情绪的话语宛若竹筒倒豆子般抖落出来。

  紧紧搂抱着床榻上青年温暖熟悉的胸膛。

  可很快。

  叶薇睐吸鼻子的小脸愣了一下。

  欧阳戎的呼吸声依旧规律,且有节奏。

  “主……主人?”

  似乎没醒。

  叶薇睐反应过来,愣愣松开怀抱,左右四望。

  那刚刚是什么声响。

  叶薇睐忽伸手摸了摸她身下这处靠近床榻外边沿的床单。

  一股不属于她的陌生暖流,从床单涌入其手心。

  主人不是只睡在床榻里面吗,这一处怎么也是暖的?

  难道是主人刚刚梦游翻身睡过此处?

  黑暗中,银发少女不禁皱眉,松手翻身,欲下床去点灯。

  这时。

  “薇……薇睐……”

  身旁,正被她抱着的裹被青年嘟囔了一句。

  叶薇睐身子一顿,回头欲解释,“主人伱醒了?奴儿……”

  可下一秒,她的嘴巴被堵住。

  睡眼惺忪的欧阳戎揉了揉眼,温柔懒惰的将叶薇睐拥抱进怀里,二人一起缩进了温暖被窝之中。

  欧阳戎迷糊梦呓:“别……别踢被子……别哭……”

  叶薇睐:“……”

  欧阳戎好像并没有醒,依旧睡意沉沉,甚至意识模糊。

  竟然连叶薇睐返回了都没反应来。

  似是……当作一场梦?

  叶薇睐此刻被主人浓烈温暖的男子气息所包裹,不禁啊了啊嘴,有些无言。

  欧阳戎霸道搂住她臀腰部位的结实手臂,让其一时间也没心思去计较刚刚有些奇怪的声响。

  不过旋即,叶薇睐泛起红晕小脸又怔了下。

  她有些滚烫的脸蛋主动磨蹭了下欧阳戎的胸膛某处。

  咦,主人胸口这处的里衫衣料怎么潮巴巴的?这是主人睡觉流口水了,可流口水不是应该流在枕头上吗,怎么会流到胸口?这是什么睡姿?

  还是说,是她适才冲进来抱住主人时,不经意抹上去的眼泪,不过她刚刚的眼泪有这么多吗……

  叶薇睐努力回忆,尝试思索。

  可是渐渐的,被欧阳戎搂在怀抱里的她感觉眼皮子有些沉重,眼睑一会儿开一会儿合,有些打架。

  意识就像是缓缓陷入了一团棉花糖般的云彩里。

  在屋内的淡淡檀香与欧阳戎身上的男子气息中。

  叶薇睐迷糊闭眼。

  似乎被勾出了最深沉的睡梦。

  少女的最后的一点意识是……

  唔,乌漆麻黑的,主人怎知道她哭了?

  主屋内,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。

  只不过这一会儿,多出了两道规律沉睡的呼吸声。

  某刻。

  “欸……”

  漆黑里屋的床榻边,也不知道是哪一处,隐隐传来一声陌生女子的幽叹。

  而月光照耀的床榻下,正隐隐有三双鞋子。

  除了欧阳戎与叶薇睐的鞋子外,还有一双多余的绣花鞋。

  不多时,其中绣花鞋消失不见。

  夜依旧静悄悄的。

  只是伴随着天色将明,屋内的檀香渐渐淡去了。

  ……

  清晨。

  院子里有虫鸣声、鸟叫声此起彼伏。

  欧阳戎还没睁开眼,就发现有些不对劲。

  怀里这是什么玩意儿?

  下意识的,他两手上上下下的仔细抚摸了下。

  然后猛睁开眼,顿时清醒了过来。

  欧阳戎掀开被子,眼睛瞪着怀里赫然出现的小脸睡容安详的少女。

  不过待瞧清少女的银发与熟悉模样后,他顿时松了一大口气。

  幸好不是阿青等其它女子。

  不过欧阳戎的语气依旧有些匪夷所思:

  “薇睐?你……你怎么在这里?”

  似是雪白的皮肤暴露在空气来有点儿凉,叶薇睐睡眼朦胧的伸手身后,欲扯一下被褥接着睡,不过却失败了。

  被施行掀被窝酷刑的银发少女顿时睡眼睁大了不少,她抬头四望了下,像是迷糊从洞中探头的土拨鼠,揉着睡眼嘀咕了声:

  “主人……你醒啦,什……什么时辰了。”

  欧阳戎好一阵无语,眉头也逐渐严肃皱起。

  面前的叶薇睐衣衫凌乱,腰腿粉臀处露出不少白皙耀目的肌肤,老肩巨滑,粉脸烫红,星眸朦胧……

  瞧见自家这白毛丫鬟刚睡醒可怜巴巴的笨拙模样,他无奈伸手,揪来被子,给她盖了下。

  眼下叶薇睐的突然归来,也让欧阳戎没了做早操锻炼身体的兴致。

  其实对于面前这一幕

  他心里也隐隐猜到了些什么。

  欧阳戎将白毛丫鬟裹着被子整个抱坐起来。

  二人面对面,欧阳戎坐靠在床上,叶薇睐懒洋洋的跪坐在他身上。

  青白色的被褥包裹叶薇睐的娇躯,只露出一颗青丝散乱的惹人怜小脑袋。

  不过被吵醒的叶薇睐,小脸也逐渐回过了神,脸色正经了些,眼睛悄悄上翻,瞄了眼主人逐渐严肃的脸色。

  “说吧,怎么回事?”欧阳戎板着脸问。

  叶薇睐缩了缩头。

  昨晚夜归时鼓起的那股豁出去的勇气,像是在与她做迷藏,眼下她是怎么也找不到了。

  “主人,奴儿错啦……”

  “不准卖乖,直接说,我在听。”

  欧阳戎按住了叶薇睐蛇儿似伸去他身下的光滑小手,塞进被窝里,又把她眼神可怜巴巴的小脑袋板正,他十分正人君子的说道。

  “……”

  叶薇睐毫不怀疑,她要是讲出来的理由不过关,主人能立马把连她带被褥扛走,直接丢到外面大街上。

  眼见欧阳戎脸色渐沉,叶薇睐连忙将她这一路的事情全部交代了出来。

  在他面前,银发少女丝毫不敢有所隐瞒。

  末了,她仰着小脸,看着欧阳戎,有几缕银白柔发粘在两瓣轻启的粉唇间,不忘补充一句:

  “主人,奴儿做了一个梦,梦到奴儿与大娘子南陇祭祖再回来时,你就消失不见了,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你……”

  少女嗓音颤颤弱弱。

  就像一只被父母丢到洞窝外的小兽在可怜哀鸣。

  欧阳戎默默听完,似是避开她的眸光,转头看了看床榻外的空旷屋内。

  原本想要苛责的话静静咽了下去。

  一时间没有出声。

  不知为何。

  他原本起床后一肚子的气,全被叶薇睐这一双隐隐噙泪凝视的灰蓝色眼眸浇灭了大半。

  叶薇睐小手又从被窝里伸了出来,怯怯抓住欧阳戎衣角,嗓音软糯轻嗯:“主人……”

  “回头收拾你,先起床!”

  欧阳戎瞪了她一眼,摇摇头。

  “好耶!”

  叶薇睐赶忙掀开被子下床,在床前整了整纤细娇躯上的裙裳。

  她动作熟练的取来欧阳戎长衫文袍,喜滋滋的伺候欧阳戎穿衣。

  瞅见这白毛丫鬟欢喜脸色,欧阳戎无语摇头,也翻身下床。

  叶薇睐站在欧阳戎身前,贴的极近,给他披上长衫后,她又两手环腰,给其系好腰带。

  叶薇睐忽然抱搂欧阳戎,努力踮起脚尖,粉唇在他嘴上一连轻啄了好几下。

  “你干嘛?我没刷牙。”被偷袭的欧阳戎无语的往后仰了下。

  叶薇睐摇头,小脸固执:

  “阿娘说,对于钟意的人,要大胆的抱他亲他……主人的味道,奴儿都钟意,好钟意,好钟意……”

  欧阳戎:“……”

  果然,温柔乡是英雄冢。

  感受到怀中这活生生的人所传递的温度,欧阳戎脸色闪过片刻的犹豫迟疑神色。

  被叶薇睐幸福搂着的欧阳戎默默转头,望向窗外苏府漪兰轩的方向。

  他又想起了小师妹的事情……

  或许是阔别了数日,白毛丫鬟格外黏人,像个牛皮糖似的。

  清晨的二人又温存了一会儿,才施施然分开。

  最近忙完了柳氏的事,今日欧阳戎倒是不急着太早去龙城县衙上值。

  在洗漱穿衣后,他转身去了书桌旁。

  叶薇睐则是熟络的收拾起了房间。

  在路过书桌时,她瞥见欧阳戎正伏桌写字,面色出神,像是在练习书法什么的。

  可是他却始终在写相同的一个字。

  “主人,你一直写个‘安’字做什么?”

  欧阳戎头不抬,淡淡道:“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个‘安’字,很有意思吗?”

  “唔,有什么意思?”

  “你把‘安’分开看,上面是个房子,下面是个女子。”

  欧阳戎停下笔,怅然一叹,语气意味深长:“房子里有女子,男人才安啊。”

  “咦,好像是耶。”

  叶薇睐食手轻点下巴,小脸蛋上露出些思索之色,又问:

  “那,那‘家’字呢?”

  “房子里养了豚彘,所以是吃喝安乐的家。都说了,先贤造字,并不是空穴来风。”

  根本难不倒他。

  “还真是……”叶薇睐点点头,又小脸好奇问:“那‘宴’字呢?”

  欧阳戎张嘴就来:“在房子里日……”

  话语卡住。

  叶薇睐眼睛又是一亮:“唔,还有‘晏’字也是,主人何解?先贤怎么造的?”

  “……”

  欧阳戎板脸挥手:“去去去,做你事去,管这么多干嘛。”

  叶薇睐吐了吐小舌头,转头去床榻上铺床叠被;某人也放下笔,顿时也没写字的兴致了。

  某一刻,床榻上翘着臀儿的银发少女背影动作忽然停顿。

  她两指从枕头上捻出一根乌黑靓丽的长发。

  比主人的头发还要长。

  “主人,奴儿不在,都是谁在收拾房间啊。”叶薇睐忽问。

  “阿青。”欧阳戎随口道。

  “哦……主人,你现在和谢小娘子的关系怎么样了,之前是不是有带她来过咱们床上?”

  “???”

  欧阳戎无语道:“你这是问的什么问题。说了多少遍,我们是正常师兄妹关系。”

  “知道了。”

  叶薇睐微微皱眉:

  “阿青有这么长的头发吗……这是谁的?”

  她心中呢喃,旋即,似是忆起了昨夜的某些事情,眼睑微微低垂。

  欧阳戎好奇望来:“你怎么了?”

  “没……没事。”

  一只白嫩小手悄悄将某根乌黑亮丽的长发收进袖中……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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