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轻人不喜欢聚集亡者,因为亡者大多喜欢吵闹,很烦。

  尤其是年纪很大的先祖亡灵,它们絮絮叨叨,不断重复念叨。

  “干活,干活。”

  “干活才是你们存在的意义。”

  “去挖掘,去开凿,去建造米克斯碑塔。”

  “这个世界需要更多的碑塔!还不够,远远不够!”

  好不容联系上先祖,结果就听到这样的催促,任谁都会觉得失望。大家聊聊天不好吗?聊点家常,问问过去发生的事,家族有没有藏财宝之类的都是大家想听的。

  结果先祖们就是催催催,催去造塔。

  一代代米克斯人渐渐麻木了。

  活在记忆中被纪念的先祖是最好的。

  他们开辟了米克斯大陆,完成了最艰难的拓荒期,值得每一个后来者铭记和尊重。

  但面对真正的先祖,就会被他们狂热到癫狂的工作热情烦得不行。时代早就不同了,已经不需要没完没了的到处建造那些石塔。

  陈五也曾尝试过与先祖们对话。

  这也是每一个年轻人都会做的事,总是认为自己会与众不同。

  那先祖在他耳边说:“建造米克斯碑塔,去吧,这是你一生的使命,是你存在的意义。”

  “唯有更多的米克斯碑塔,才能让这个世界永存于世。”

  米克斯碑塔是一种柱状石塔,是早期人们的居住地,塔顶是一个尖头,石身表面有石刻。

  那些石刻并不是现在已知的任何语言,主体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圆,上面刻有不同的象形符号,各种线条将这些圆连接,就像是某种奇异树木。

  据说最初的米克斯人来另一个遥远地方,石刻上记载着他们来时的路。

  米克斯大陆的称呼,也是来自于米克斯碑塔。

  按照壁画和石碑记载,先祖们非常勤劳,除去寻找食物、吃饭、休息和繁衍,几乎所有时间都用于建造碑塔。

  他们无比坚定地相信,只要制造出足够多的碑塔,将整个世界覆盖,那就能掌控这一世界,并且让米克斯大陆永存不朽。

  这种理由也很奇怪。

  陈五就曾询问:“先祖,建造米克斯碑塔,到底如何让这个世界变得伟大呢?”

  先祖不回答,只是一遍一遍重复让他去工作,就像是某种失去理智的狂信徒一样。

  陈五只能放弃。

  大家都和先祖们保持距离,的确是有理由的。

  先祖之灵就像是雇佣老板一样,只是催促做工,然而他们又没有任何酬劳,只是说什么永存不朽、最终意义之类的怪话。

  谁也不愿去干这种事。

  有那功夫,不如躺着睡一觉。

  ……

  这引起了克罗赛尔的疑惑:“你是说,无法和先祖之灵进行其他对话?”

  “大多是的。”

  陈五点头:“越是古早的先祖,越是催促严厉。大家不可能一直无休无止地建造……其实在很早以前,米克斯人就厌倦了这一古老传统。这只会让人伤痕累累和疲惫不堪,房子够用就好,不用特意去造高塔。”

  “碑塔的标准是三层到六层。慢慢大家都开始偷懒,碑塔变成了三层、两层,所要求的那些严格标准也逐渐无法达到,造出的碑塔很容易倒塌,经过一段时间后,就没人再造碑塔了。普通的单层房子要容易得多。”

  金发恶魔若有所思,他望向四周:“难怪。这个世界有着大量同样形态的高塔,但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普通建筑,只有很少部分是奇观。”

  他看向陈五:“你说的大多数无法对话,就是还有部分可以交流?”

  “是的,老师。”

  陈五回忆着自己的经历:“年纪大的先祖之灵非常固执,完全不听人说什么,年轻一些的先祖就会好很多。”

  “他们倒是不在意会不会去建造,不过没什么兴趣和我们对话。用他们的话说,老人有老人的圈子,新人有新人的世界,不要硬凑,大家代沟严重。”

  克罗赛尔却一下子敏锐意识到:“是什么时间点,确定了早期那些狂热建造者,以及后来正常先祖亡灵的分界线?”

  “应该是救世军的出现。”

  陈五是一名信差。信差不仅要送纸质信件,有时还要口述一些不会写字的人口信,以及帮人捎带一些东西,这让他和很多人都有交集。

  因此他也得知了普通人不知道的很多事。

  米克斯大陆由众多城镇组成,长期都是以城市作为聚居中心,但在历史上某一个时间段,忽然出现了一群名为救世军的人。

  他们宣称说,这个世界危在旦夕,唯有救世主「基督」才能改变结果,所有人都要相信和遵循救世主,才能得到真正救赎和生命进化。

  最初的救世主是一个孩子,他预言了未来有一天,天空坍塌,怪物凌空,天使最终降临,整个世界都将毁于一旦。

  可以说,他预言很正确。只是时间差了几千年。

  后来的救世主也时而出现,男女老少都有,仿佛通过血肉之躯进行了某种延续。

  除去预言末日,救世主还彻底否定了米克斯碑塔。

  陈五说:“救世主认为,碑塔是一种会控制住人们的邪魔,直接导致古代米克斯人浑浑噩噩,一生都为了建造碑塔而活着。如果想要从远古诅咒之中解脱,就必须推翻和覆灭所有的碑塔。”

  “救世军到处游说,毁掉了很多碑塔。不过这也引起了另一个群体「崇古派」的反对和敌视,因为崇古派的核心就是信仰以米克斯碑塔为主的古代奇观。”

  “那些规模庞大的碑塔群下有的还造有地宫,里面有蛮荒时代的守墓人,它们守卫着地下的碑塔原型,让后来者能通过原型继续建造。”

  “崇古派认为,是要复兴古时风气,大规模修建符合标准的碑塔。他们的理由是,先祖没有任何理由欺骗后人。碑塔群所在地,人均寿命更长,更少出现纷争和斗殴,人们更加团结一致和充满斗志,能够以远超其他地方的方式合作和生活。”

  陈五总结说:“所以他们说,这些古代奇观是伟大的财富和力量。应该将碑塔建造整个世界,用碑塔的力量庇护大家,并且寻找其中的秘密,才是维持世界和平的关键。”

  克罗赛尔眼睛一动,嘴动了动:“这里信仰驳杂,有先祖信仰,救世军,崇古派,还有别的吗?”

  “还有王权党。”

  陈五补充了一个:“王权党认为世俗才是根本,倡导人们不要沉溺于虚无不可知的宏大愿景,发展世俗国家才是最重要的。他们认为应该推出一个绝对领袖,将分散而混乱的米克斯大陆统一起来,变成一个整体。”

  “在天灾之前,米克斯大陆最主要就是崇古派、救世军、王权党以及先祖信仰,剩余零散奇怪信仰的人数非常少。其中,先祖信仰是最普遍的,但又最松散,大家更像是一种习惯和传统,重要是仪式延续本身,倒不是真的觉得先祖们能解决现在的麻烦。”

  这引起了恶魔们的一阵低声讨论。

  克罗赛尔沉思片刻,告诉陈五:“说说你们能吸引先祖之灵和亡魂的事,向我们实践一下。这或许能有助于改变你们的命运。”

  陈五点点头,看向身后忐忑不安的年轻人们。

  他投以鼓励的目光:“大伙儿别紧张,只管像是平时那样,越是年轻这方面的能力越是强,大家都开始吧。”

  少男少女们都稍微镇定下来。

  然后大家闭上眼,口中轻声颂念着。

  “魂兮归来,何在四方?”

  “魂兮归来,反故居些。”

  “魂兮来兮,勿忘归乡。”

  ……

  陈五也轻声念诵着。

  没多久,耳边响起一个不耐烦的声音:“吵什么,吵什么,睡个觉都不清净?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没有礼貌了!”

  “不好意思……”

  陈五一听就知道,这位先祖应该年纪不是很大。

  虽然无法看到对方,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和对方沟通:“现在米克斯大陆面临末日,碑塔也即将毁灭,您是否能指点一二,让我们能够逃离灾祸?”

  “世界末日?哈哈哈啊哈,好啊!毁灭吧!”

  对方狂喜:“要不是那群疯子,我们还生活得好好的!善恶终有报,哈哈哈啊,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!”

  陈五有点不解:“您是?”

  “既然已经世界末日,我不装了,我就是被那群魔怔碑人迫害的无辜者之一。”

  对方语气轻松地说:“很早以前,如果不愿意成为碑人就会被杀,我就是这样死的。不过我一直没有离开,我忍着一口气,就是为了看到这一天,否则我不会进入冥界。”

  “年轻人,世界毁灭对你们而言是一种恐怖,对我们这些亡灵来说却是大快人心。称呼我为先祖也没错,碑人只认为碑人才是后代,对他们而言,非我族类就是敌人,必须处死。”

  “这个世界已经被碑人污染了,除非毁灭,否则无法得到新生……”

  陈五和他交谈了一阵。

  然后他发现,世界历史似乎和自己想的并不一样。

  克罗赛尔忽然打断他:“准备一下,尧神大人神谕,接你们去尧族世界。”

  “所有人吗?”

  陈五有些不敢置信。

  “这次是你们营地的所有人。”金发恶魔微微一笑:“你所讲述的内容很有价值,接下来,面对尧神大人,尽量去展示自己的价值吧。”

  “如果价值足够的话,米克斯大陆也可能是尧神对你们的奖励。”

  陈五心神巨震,有点口干舌燥。

  空中的一枚电光环绕的卫星瞬间闪到面前,将自己吞没。他只觉浑身汗毛倒数,脑子里一片空白,恍惚间自己仿佛变成了闪电中的一部分。

  回过神来,陈五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。

  这里天上翱翔着巨大的骨龙,地面上芳草萋萋,远处是蔚蓝澄澈的海洋。

  他鼻子里嗅到空气中花草气味,以及海水特有的气息。不远处是一座规模恢弘的城市,它外面长着一种棱角分明的黄铜玫瑰,这种金属塑像却还会微微舒张,就像是活的一样。

  一名黑布蒙眼的长袍巫女飞到面前。

  对方说:“欢迎来到尧族文明,我是尧神大人的使徒伊莎贝尔。”

  陈五诚惶诚恐:“非常高兴能得到尧神大人的召见。”

  他左右看去,营地的13人也都来到了这里。

  “奉尧神大人神谕,让你们先吃点东西。今天恰好还有一批飨客城制作送来的新品美食,你们要不要尝尝?还是传统食物。”

  陈五说:“都可以,我们不挑食。”

  几个骷髅人推着木头小车过来,将那些小车拉伸展开,就变成了一张张简易餐桌。

  它们又从下面端出了热气腾腾的食物。

  有肉、鱼和鸡,有饼和酱汁,有汤和各种菜,有各种浆果,酒与草药汁,还有一些凉凉的像是奶一样的碎冰。

  大家先小心翼翼用刀试吃了一下,然后开始狼吞虎咽。

  陈五能清晰感觉到,这里的奇异食物不仅味道美味,还迅速补充了自己消耗的体力和精力,甚至让心情也变得轻松愉悦了起来。

  “当然,还有星视节目。”

  伊莎贝尔抬手一指。空中就浮现出一副巨大画卷,上面显现出一个荒芜而多山的世界,地面上有着众多倒塌的建筑和焚烧的痕迹。

  陈五立即认出,是米克斯大陆。

  他心里五味陈杂。

  尧族的人就是这样坐着吃美食,然后看着另一个世界毁灭的实时画面,并以此打发时间。

  这就是尧族的生活吗?

  陈五一阵恍惚。

  伊莎贝尔说:“那么,向尧神大人讲讲你们的事吧。”

  陈五赶紧反应过来:“是,是。”

  他能感觉到,一种无法理解的存在正俯瞰着自己,那是一种浩瀚而温和的力量。

  尧神意志已经降临。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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