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振鍔抬眼观量,但见殷素卿粉面微红。这女侠心黛玉身的栖霞公主,与之结识半载,相处不过十余次,薛振鍔情知此女因着出身皇室,是以比之世间寻常女子少了许多礼法约束。

  行事大气,内有丘壑。但即便如此,也难逃礼法桎梏。他存心逗弄,干脆大咧咧应下来,挑了一筷子鱼肉丢进嘴里,轻佻道:“这有甚地?不过是一些图样,此时不看,来日也要学上一二,不然如何洞房?”

  殷素卿气恼道:“你才十二,怎地如此……”

  “十三了,”薛振鍔笑着道:“阴阳调和,本为世间常理,师姐随德玉师叔修行近半载,怎地还耻于言表?”

  “我……”殷素卿气结,好半晌才道:“这等事,想想便觉污了心思。”

  薛振鍔偷眼瞥见那护卫安贞已然神色不善,面前的殷素卿连脖颈都红了,当即见好就收,打了个哈哈,继而随口说了个笑话。

  席面吃了大半,二人东拉西扯,却始终没提私纵魔修的幕后之人。殷素卿几次张口语言,每每都被薛振鍔转了话头。

  薛振鍔心知肚明,这等事还是难得糊涂的好。若挑明了,只怕二人日后相处起来,难免存了隔阂。

  日上中天,薛振鍔打了个饱嗝,拍拍肚子笑道:“多谢师姐招待,来日必有回报。”

  “啐,就会白话,等你回报也不知甚地时候了。”

  薛振鍔起身稽首:“明日我便去竹林下套子,必为师姐捉一只漂亮鸟儿。时辰不早,刘师兄只怕还在等着,我就不奉陪了。”

  “走走走,早就看出你这人没良心。好容易下山一趟,我再闲逛一些时候。”

  “好,后会有期。”

  薛振鍔起身下楼,出了酒楼回头冲着临窗的殷素卿摆摆手,随即大步流星朝着玉虚宫而去。

  出城便见宫阙连绵,待到玉虚宫门前,便见刘师兄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,寻着两头石狮子来回巡梭。

  见了薛振鍔,抢步上前,责怪道:“师弟怎地才来?”

  “半载不曾下山,一时流连尘世繁华,师兄见谅。”

  刘师兄眼见薛振鍔无恙,也就放下担忧,只是阴沉着一张脸,心事重重。

  刘师兄要背负薛振鍔而行,薛振鍔极擅察言观色,当即便道:“师兄可是有心事?”

  “师弟如何知道?”

  “师兄心思纯粹,心事尽数写在脸上,便是换了旁人也看得出。”

  刘师兄干脆不急着走了,叹息道:“我与玉蓉……只怕有些波折?”

  薛振鍔纳罕:“这却奇了,清微又非全真,不禁婚嫁,师兄与李师姐又情意相合,怎会平生波折?”

  “此事……一言难尽。玉蓉未出生时,其父母与一户人家指腹为婚。其后玉蓉家道中落,被其师偶遇相中,带返武当山。那户人家原本只当婚事作罢,十余年不曾理会。不想,那人家的男子年前上山,一眼便相中了玉蓉,待得知与其有婚约,回家便闹腾不已。

  那人本是家中纨绔,上有祖母宠溺,闹将两回,其祖母便耐不得哀求,这才遣人旧事重提。”

  “哦?还有此事?”薛振鍔略略诧异,随即道:“可师姐已是修行中人,哪里还用理会这等俗世婚约?”

  刘师兄点点头:“正是如此,前番玉蓉便以此推拒。也不知玉虚宫中谁人走漏了我与玉蓉之事,那人得知此事,今次又闹将上来,搅得玉虚宫不得安宁。玉蓉之师不耐烦之下,干脆闭锁宫门。

  师弟向来足智多谋,此事我与玉蓉计较半晌,始终不得其法,还请师弟帮我谋划一番。”

  明白了,不过是李玉蓉曾经有婚约,修行之后婚约本就不作数了,结果那人见色起意、旧事重提。若李玉蓉独身一人也就罢了,那人如何闹也闹不出名堂了。

  可偏偏李玉蓉与刘师兄情投意合,若这俩人结成道侣,那人必不能善罢甘休。想来,那户人家俗世之中能耐不小,不然也不至于难住刘师兄。

  薛振鍔思虑道:“既如此,师兄莫不如与李师姐远遁千里,从此闲云野鹤,做一对神仙眷侣岂不美哉?”

  刘师兄瞪眼道:“莫要打趣!玉蓉天资卓绝,他日必承袭其师衣钵,怎能与我私相授受、离群索居?”

  “啧,这就难为了……不知那人有何背景?”

  “此人为荆州司马三子。”

  司马为两汉官职,此时为别称,荆州司马便是荆州府同知,正五品,属一府的二把手。

  荆州府隶属湖广,同知为佐贰官。原身记忆告诉薛振鍔,这佐贰官难以升迁,只怕这荆州府同知不得大机缘难以转迁。正五品的官职不大不小,闹将起来真武派自然不怕,那清微玉虚宫只怕承受不住。

  一府同知略作手段,单是影响道纪司勘核道牒,便能让清微玉虚宫吃不了、兜着走。

  想到此节,薛振鍔便皱起眉头。

  “师弟……此事难为?”

  薛振鍔的便宜老爹是正三品按察使,问题人在广西,根本管不到荆州。且佐贰官……诶?等等,薛振鍔骤然想到,自己勉强算是修行中人,既然俗世官场不好解决,何不用旁的法子?

  他眼珠一转,计上心头,眉头舒展,笑嘻嘻道:“此事容易,只是师兄如何报答?”

  “啊?”刘师兄急切道:“师弟果真有法子?若师弟了结此事,我……我……”

  薛振鍔打断道:“我说一事,师兄只需应下就好。明日之前,师兄需得逮一只鸟儿,越漂亮越好,如何?”

  “便只如此?”

  “便是如此。”

  刘师兄重重点头:“好,此事容易。师弟待如何做?”

  薛振鍔迈步,一步三摇道:“不过是动(坑)之以情(蒙)、晓(拐)之以理(骗)。”

  刘师兄明显不信,追问一番,薛振鍔却故作神秘,始终不答。无奈,只得背负薛振鍔纵跃回了山门,待丢下薛振鍔,刘师兄迫不及待去了后山。

  薛振鍔默默为后山竹林中的鸟儿默哀,以刘师兄的身手,只消看中,那鸟儿哪里能逃得掉?

  进得耳房,抬眼便见一人端坐案后。薛振鍔骇了一跳,定睛才识得,原来是师父袁德琼。

  “宫中遍寻不见,去哪里厮混了?”

  眼见袁德琼面色不善,薛振鍔赶忙肃容稽首:“禀师父,弟子随刘师兄下山顽耍了一圈。”

  “业精于勤荒于嬉,修行也是这般。”

  “弟子谨受教。”

  袁德琼面色缓和下来,说道:“方才为师与掌门真人言说一番,寒月剑既赐与你,当好生珍惜,勿使其平白荒废。

  以后每日晨间,为师教你阴阳八卦掌、太乙玄门剑,每三日正午时分,需以药浴揉搓锻体。”

  终于要教自己真东西了,薛振鍔雀跃不已,凛然躬身稽首:“是。”

  “嗯,”袁德琼点头沉默了一阵,起身道:“便是如此,明日莫要迟了。”

  “弟子送师父。”

  待袁德琼远去,薛振鍔心中暗忖,师父想来的确不善交际,否则方才也不会与自己大眼瞪小眼,半晌想不出言语,干脆起身而走。

  来日相处,自己要多说些话头。

  回身进耳房,他年岁还轻,上午在武当县游逛一番,倒是有些疲乏。本想小憩片刻,不想不过盏茶光景,刘师兄便拍门而入。

  “师兄?”

  刘师兄雀跃道:“师弟且看,此鸟如何?”

  薛振鍔看将过去,但见其掌中握着一鸟,红嘴黄腮,通体黝黑,也不知是甚地鸟儿。他当即道:“师兄,这鸟……颇为应付。”

  刘师兄眨眨眼,辩解道:“师弟不认得?此为鹩哥,极为难寻。我方才翻越两个山头才追将上去,不想师弟竟不识货。”

  “哈?何为鹩哥?”

  刘师兄憋闷半晌,终于道:“此鸟可学人言。”

  薛振鍔双目放光:“好鸟儿,师兄果真是信人。”

  想来这会说话的鹩哥,能堵住殷素卿的嘴罢?

  刘师兄找了细绳,栓在鹩哥腿上,随即扭捏道:“师弟,那我之前所说……”

  “不过小事一桩,师兄且回去等消息罢。”

  “好,那师弟且歇着吧。”

  薛振鍔逗弄一番鹩哥,或许是这鹩哥怕生,教了半晌也没见去学说话。估算时间,薛振鍔穿戴齐整朝后山寻去。

  四月里万物生发,沿途鸟语花香相伴,一路走来薛振鍔心绪颇佳。待到那石坪草庐之前,便见张道人于庐前草垛高卧。

  衣裳袒露,鼾声震天。

  薛振鍔到得近前,默默提气陡然喝道:“呔!张道人,你的事发了!”

  张道人吓得一个哆嗦,‘诶唷’一声从草垛上滚落下来。

  待看清来人是薛振鍔,张道人顿时怒不可遏:“你这童子怎地平白唬人?”

  “唬人?”薛振鍔冷笑道:“早间出于好心助你过难关,你偏说以秘籍抵账。我原想秘籍不秘籍无甚紧要,便是随意誊抄了道藏也行。哪里想到,你竟将这等腌臜物什充抵恩情!”

  张道人急了:“腌臜?你这童子不识货,那是贫道苦心三十载才领悟的无上修行妙法。不信你给你师父瞧瞧!”

  “呸!这等物什我看了尚且脸红,我师父瞧了,岂能有我的好?”

  “你……你……诶呀,老道真是秀才遇到兵。”

  薛振鍔上前一步,理直气壮喝道:“闲话少说,还钱!”

  “没有!”张道人也来劲了,脖子一梗,死硬到底。

  “没有?那便用烤鱼抵账。”

  “抵了账老道岂不是饿死?”

  吵嚷几句,薛振鍔突地话锋一转,言道:“既不还钱,又不愿以烤鱼抵账,如此……你替我做一桩事,便抵了那二两银子,如何?”

  张道人哼哼两声,斜眼瞥道:“便知你来者不善……且说说是何事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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