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比魏昆想象中更风趣、随和,谈吐铿锵顿挫,比起一位文化界大师,更像是沙场未酣的退伍老兵。

  房间里彷唐的装修与陈设,时时刻刻吸引着魏昆的注意力,即便再三集中心思,也不免被那富有艺术美感和盛唐气质的事物,尤其是那琳琅满目、却又人物相同的工笔肖像画,勾远了念头。

  ‘这位裘老先生,怕不是一位古代名人的狂热粉丝呢……’

  裘半山亲手给魏昆沏了功夫茶,武夷大红袍,香气逼人。

  品茗的轻松惬意,冲澹了凝重和功利。

  裘半山手放在膝盖上,挺直的腰板像是折到一半的折叠手机。魏昆看不透他这时代感的老系统里,究竟装了什么软件。

  “这对我,对你,对萧红,都是件重要的大事。”

  茶杯举起半晌,裘半山悠悠说道。

  “我,弥补遗憾,了却终生。”

  “你,乘风而上,得名取利。”

  “她,惊艳世人,风华绝代……总之,谢你多少都不为过。”

  魏昆嘿嘿一笑,他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庄重,于是道:“老爷子,没这么夸张吧?我出人,你出力,各得所好,谈不上谁谢谁、谁欠谁的。更何况,小英过去帮了我不少忙——”

  “小英?”

  裘半山吹着胡子,“你小子倒是叫得亲切!若不是我对这顽劣女儿知根知底,今天休想两条腿好着出门!”谈起女儿被猪拱了的话题,父亲们的表现都是差不多的。

  这小玩笑,惹得两人对视哈哈一乐,不再装腔拿调了。

  其实盛名在外的裘老爷子,他总被叫做魔都文化界的活化石,又传闻脾气不好是个老古董,可现在看来更像是以讹传讹,该叫是爱开玩笑、人老心不老的老顽童才对。

  若非如此,也教不出裘云英这个性格跳脱、大大咧咧的亲女儿。

  笑罢。

  裘半山表情一敛,轻放茶杯,敲出清脆的声响。

  冬。

  他抬起目光。

  “算我这老头求你,帮我说服萧红——第七天,我想要一场完美的时装展览,完美意味着无缺,我想要让世人,亲眼见到那副风华绝代的惊世之颜!”

  “你,办得到吗!”

  魏昆愕然,他竟是没反应过来。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下,才想起一件至关重要、被他遗忘了的细节。

  红红……

  从第一次直播,到现如今,还从未在世人面前显露过完整的容貌啊!

  即便是她的替身红娘,因为继承了红红某些特性,平日里也戴着那副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墨镜。红娘对魏昆解释过,她若是被人撞见了眼睛,就会忍不住地去攻击他们。红娘的绝招便是「红绳」。

  金局长正是因为这样才遭了跟仙人球的毒手。

  魏昆平时跟红红相处惯了,早就习惯了她那双深紫色宛若星海般神秘的漂亮眸子。它对魏昆有着最高程度的忍耐,倒不是日久生情,而是因为它分得清一顿饱和顿顿饱的本质区别。

  ‘我怎就把这事忘了……’

  他流露为难,余光里留意到裘半山老爷子那充满期冀的目光,又注意到房间的桌面上摆放着的各种药品……其中有一种药魏昆认得,叫做吉非替尼,是肺癌晚期的靶向药。

  裘半山故作健壮,可那紊乱而晦涩的胸肺呼吸,根本瞒不过魏昆的鬼音。

  这位名震国内、曾代表华夏奋斗在欧洲文化最前线的老先生,时日已经不多了。

  他见魏昆许久未言。

  眼睛顷刻间暗澹了下来,仿佛立刻浑浊,整个人的气质转眼间衰老,像是干瘪的气球。

  “无妨。”

  “我早先跟萧红姑娘聊过,她也是你这般犹豫,我理解。就当是我冒昧了吧,其实我早就看得出,萧红根本没有寻常女明星、女模特的那般追名逐利,她是我见过最纯净的小姑娘。时尚圈、公众界是个埋汰的大染坊,我有时候也会后悔,凭一己之私替她做决定,是不是很过分?”

  魏昆没忍心告诉裘半山红娘做过的那些破事。

  他到现在都对不起石浩聪。毕竟,把蔡美娟这种克苏鲁变性般的精神污染源绑到人家胳膊上,真不是一件人能干出来的事情。

  出于骗老头的愧疚感。

  还有某种奇怪的念头。

  魏昆犹豫片刻,道:“老爷子,这事我倒是能帮您……但有个问题,我觉得有必要说出来……”

  “您知不知道有些人正在打探或是窥伺,您手上的某样东西?”

  事关重大。

  魏昆决定对裘半山稍稍透露些保光塔和濡鸦神社的秘密,也是对他的刺探。

  出乎预料的是,裘半山重振精神,竟是莞尔一笑,毫不吃惊。

  “一些小贼,想用时尚周来拿捏我这老头子,我当然清楚他们想要什么……死人的玩意罢了!”

  魏昆困惑。

  死人?

  这老爷子身上怎么也瞧不出诡异气息,要么是他有堪比鬼公司的隐蔽权能,要么是他得到了真念学派的预警,算是半个诡异界的知情人。若是这样,那他魏中校就有必要跟老爷子说道说道安保问题了——

  裘半山拍了拍手,身后的神秘展柜帷幕突然拉开!那是一处微观缩小的假山水景观。

  涌天大佛!

  美轮美奂的天堂与威武雄浑的天枢!

  若天上宫殿的万象神宫!

  以及一尊凤上龙下、日月当空的武后八方碑!

  这些微观景观的正中央,以群星拱月之势,围拢着一件刺有万字、宝相、牡丹松鹤的千丝蚕线金红色凤袍!

  “百鸟朝凤金曌周武袍!”

  裘半山满意于魏昆错愕震惊的神色,抚须大笑道:“这便是我裘氏的稀世珍藏!以二十年精心设计、修复的天后武皇登基之物!”

  魏昆惊了。

  这东西……被东野智和叫做「鬼嫁衣」?传说中的s级诡物?

  “我留它无用,此宝该在它真正的主人手中大放光彩!”说话时,裘老爷子宛若武则天的忠实粉丝,满面红光,斩钉截铁道。

  “若是红红答应,送她又何妨?老朽死亦无憾也!”

  ……

  “我有没有告诉过你,我爸有件武则天的痛衣。”

  裘云英瞥了眼魏昆。

  魏昆脑子里还是蒙蒙的,他用时间回朔近距离确认过,那凤袍鬼味十足,材质神秘,九成九就是那件神秘的「鬼嫁衣」!

  但武则天什么时候跟鬼扯上关系了?

  她老人家不是信佛的吗?

  听到裘云英的话,魏昆脖子僵硬地转过来。“啥是痛衣?带倒刺的?”

  “he……tui!”

  裘云英不屑。

  “亏你还是做二次元擦边的,痛衣就是印有二次元人物的死宅衣服啦。”

  魏昆惊疑:“武则天算二次元?”

  “秦始皇都算,武则天凭啥不算?性别歧视啊你?”

  “你这一拳十年功力有了。让我缓缓,清醒一下……搞了半天,裘老爷子参加时尚周,就是为了显摆他的武后真人手办吗!?”

  “要不然呢?我爹疯了,冒着晚节不保的风险去跟一群年轻设计师争头条?”

  魏昆突然沉默了。

  他很难想象那种场面。

  保光塔、濡鸦神社他们跟真念学派脑浆子都快打出来了,正薅头发呢,突然发现,哦,原来这是一老头在显摆真人等比手办啊?

  太好玩了!(局座配图.jpg)

  魏昆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。

  什么阴谋,什么诡计,不过是一个老顽童在临终前,想让世人见见自己偶像的恶作剧。

  无论是国内真念学派的上纲上线,还是国外那些诡异势力的过度反应,现在看来都像是一场大型真人秀,不过是借着大义,争名夺利的行径罢了。

  这世上嘴里喊着爱国的买卖,真是太多、太好做了。

  “还好没掺和进去。”

  魏昆摇摇头,好在自己的咸鱼心态,才没有被各方势力当枪使唤。他倒是想在搜集几个诡异炼成鬼泪,但诡异哪是那么好找的?一个个藏的比老鼠洞都深!

  若不是那几个鬼模特人障破裂,当场湖掉,魏昆也没办法锁定它们的踪迹。

  即便这样,他还是本着万分小心,生怕暴露,还把这栽赃给了远遁东瀛本土的大舅子东野智和。如果红色螺纹的能力被发现,魏昆敢保证下一秒,自己床上就会多出十个等待自己的大神阶。

  “低调,小心,慢慢发育……可怎么让红红或是红妹,显露真颜呢?”

  魏昆思索着。

  ……

  第四日。

  裘云英领着她的参展团队登场了。

  有了第三日的教训,很多团队都学乖了。不搞漂亮的大美女,走政治正确路线总可以吧?

  裘云英深刻地贯彻了这一思想。

  为此,她找到石浩聪,请来了传说中的女装克苏鲁——王道仙女蔡美娟。

  魏昆当天没在现场。

  他也是后来听说,西班牙那位被称作“黄金梦”本·巴恩斯大师,吓得拐棍都扔了,当场口吐白沫扭送到了魔都人民医院。

  崔姬大吐特吐,大声斥责这是恐怖zy行为。

  围脖、小绿书、豆酱争先恐怖地宣布与蔡美娟正义割席,所谓“姐姐瘦下来绝对美”,前提这东西得是人,而不是被擎天柱狠狠揍了一拳的虎式坦克。

  当日国内热搜便有“追尾59式惊现魔都”的怪异标题,让很多人摸不到头脑,只有少数点进去的网友后悔自己咋就长了一对眼睛。

  本着给谁投票,也不能投给这玩意的宇宙真理。

  再加上裘云英特意拿来,当做走秀背景的那张《仕女浣纱图》太漂亮了的缘故……

  第四日南高丽莫名其妙地拿了枚大秀奖章。

  这反倒是加深了他们认定华国在恶意钓鱼的念头!

  东瀛也缓过神来了。

  真念学派怎么一点都不慌呢?

  东野那群家伙,好像已经先跑路了啊!那肯定是有问题!百分百有陷阱!没看那南高丽的代表上台领奖时,笑得跟哭一样?

  就这样。

  在南高丽集体摆烂、东瀛准备跑路、国内一幅大的要来了谁也不出头的默契配合,以及崔姬主导的“觉醒浪潮”下。

  第五日,南高丽妆都不画了,直接烂到二连胜。

  第六日,东瀛凭借大和式龅牙和美军风走秀,勇夺第二枚大秀奖章。

  三方比分,来到了诡异的“2:2:2”……

  真念学派真不是不慌。

  而是不敢!

  他们倒是想振臂一呼,高喊振兴华夏文化的口号,在国内团队的率领下提前锁定胜局。但现在的亚洲时尚周,就纯粹一“黑暗森林”,枪打出头鸟,谁赢谁倒霉,三体人来了都得连夜坐水滴站票回去。

  真念学派的高层学者甚至怀疑,“政治正确”这东西是不是欧美那边开发出来,专门为了克制诡异的战略核威慑?

  想了想,好像还真特喵的有点可能啊!

  前面任何一天的结果都不重要了。

  所有的关键,胜与败,都集中在了万众瞩目的最后一天,第七日,「往古」的主题日!

  ……

  具惠善望着眼前惶恐不安的男人,南高丽新生代最优秀的服装设计师之一,国民大师李明贞的关门弟子,李熙英……

  她语气平澹,却暗含威胁道。

  “你没什么可失去的了,我要你最后一天发声,把第七日的关键人物裘半山和所谓的压轴艺人红红,也通通拉下马!”

  李熙英没有拒绝的勇气。

  他死死盯着具惠善鬼化的右臂,恐惧与震撼交织,艰难地吞咽着口水。

  “我、我该怎么做?”

  “把崔姬对你做的,通通奉还给裘半山。他的御用模特,也一定很漂亮吧?这届时尚周已经疯掉了,那些嫉妒得如同恶鬼般的女人们,

  还有被政治正确绑架的评委们,这些都是你的助力——你是受害者,你的话将是有力的导火索,我们的人还有各方媒体,都会配合你的。”

  ……

  “崔姬女士,有了这份宝贵资历,你参选地区议员的把握将大大增加!”

  竞选助理兴奋地汇报着崔姬在漂亮国的搜索热值和民众倾向度。

  “那群东亚人的骄傲,真是容易利用的弱点啊……”

  镜子里的崔姬,流露出尽在掌握的笑容。

  她根本不是一时冲动,才在时尚周这么重要的场合说那种话。报复影响了她整个职业生涯的权威集团,只是附带品。

  崔姬真正的目的,是为自己攫取参选议员的“积分”。

  或许,没有谁能找到证据,证明她是推动这次亚洲时尚周东亚三国内斗的幕后黑手之一。

  但她一定是最后的赢家。

  正如同每一位从其他领域踏足政治的公众人物,例如肯尼迪、终结者、司机先生或是最近才开悟的小李子,总是要操纵一些敏感的政治议题,来抬高自己的身份,获得介入政圈的宝贵门票。

  “只剩下最后一步了。”

  崔姬对自己的外表和妆容都很满意,她看着胸口的蓝宝石项链,缓缓道:“之前的小角色只是开胃菜,铁王座需要更有价值的鲜血……我想起了一个小家伙,他让我很不开心……”

  她突然看向竞选助理。

  “幸福互娱,跟裘氏集团是下对上的合作关系,没错吧?”

  “女士,资料上是这样的。”

  崔姬顿了顿,镜子中仿佛能看到魏昆的那张俊脸,嘴角不禁上扬。

  “……那么,我一定能给他一次终身难忘、刻骨铭心的教训。抱歉了,可爱的小家伙,虽然我不喜欢……波及无辜。”

  她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。

  “耿先生。”

  “你要为这几日华国的失利负责。”

  “不,不是我在指责你,而是所有人都想让你倒霉,想想看,裘氏集团会不会找到一个外姓的替罪羊?毕竟没有什么,比裘老先生的名望更重要。别忘了,你的对手是他的血亲后代。明早6点前,我需要一个聪明的答复……”

  “——都。”

  电话那头慌乱地挂断了。

  崔姬满意地点点头,将头发挽到耳后扎成性感的马尾。她对着镜子,微微一笑,仿佛依旧如几十年前般……

  风华绝代。
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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