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渐渐破晓,大地朦朦胧胧的,如同笼罩着一层轻纱。

  西山山脉渐次抬高,青灰色的山岩隐于晨雾之中。

  须发上结着细小露水的人们在营寨中进出,集结。

  他们欲要出发,裹挟上沿途所遇的荫户、徒附一块,为自己讨个“公道”。

  他们绝大多数没有马,只得步行出发。

  有些人贴肉藏了两块干麦麸饼做口粮。

  有些人什么也没带。

  他们想着,去那些被裹挟的荫户家中搜刮一些,或是运气好一点,主家娘子愿意妥协,便索取一些吃食。

  若是运气更好一些,直接攻下主宅,据说主宅中有无数珍馐美馔,金玉珠玑。

  怀抱着这样的妄念,他们越发有干劲的扎紧了腰带,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破烂的衣衫。

  早春凌晨的天气透骨一般的寒。

  许多人披星戴月连夜说服部众友人,带着同样不安分的人赶来西山营寨。

  期间也与一些理念不同、不愿盲从的人起过纠纷。

  各种麻烦及染血冲突自不必赘述。

  此时这破旧的西山营寨已是集结四五百人之数。

  该来的已经来了,不来的也不会再来了。

  他们还需一路将那些荫户从他们的破茅屋里赶出来,牛马一样驱到主宅,不能再浪费时间了。

  衣甲须发上凝结的露水一滴滴滴落下来,人们的口鼻呵出白气。

  他们期望的看着校场高台上站着的肥壮汉子,那首领素来是个有本事的人。

  这次他们也期望着,像往常一样得到一个较折中的好结果。

  邓姓首领站在高台上,诸多殷切的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。

  他钢针似的胡须微微翘了翘,他乐于享受这样的目光。

  可是,还不够!

  他遥望东边,半个时辰前,他得意的儿子就带着数十亲信从营寨后的小道出发了。

  此事若成,陈姓司马许诺,可叫他们摆脱贱籍,改头换面在令支做个小吏。

  莫看仅是小吏,那是他们这些依附于大族的贱籍部曲一生都无法攀上的高台。

  他先前溺死了八个女孩,才生得了这一个儿子,尽管素来严厉,但是在他心中,这个勇敢强悍的儿子就是最好的。

  只要能摆脱这样的身份……

  便是献上再多祭品又何妨?

  他的视线在台下诸人身上扫过,于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沉声道:“诸位,我们被蓟侯弃在此处多年,今日,便要去讨个公道!”

  台下诸人纷纷举起手中的各式各样的武器,高声呼喝。

  一时间几百人声嘶力竭的喝声刺破清晨的雾气,回荡在营寨上空。

  这个时候,若问他们什么是公道,他们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公道,他们中绝大多数人,大抵也是不知的。

  无论是先前与周行等人对抗,或是此时举起武器,他们并不得多少益处。

  若说益处,不过是邓姓首领的儿子,得进了两回公孙璇所住的客院。

  还如同一只野狗一般,洗涮了数次,才能进到主人的寝室。

  旁的这些人,他们得了谁给的一粒麦子吗?

  没有!

  做了这样的事情,他们可以多得一粒麦子吗?

  未必!

  可是他们依然激昂的口中呼喊着公道。

  将要拿刀威逼着路上所遇的荫户,走出家门,走上同他们一样的道路。

  众人群情激荡的呼喊声,掩盖了营寨外的声响。

  他们本就是乌合之众,即便曾经受过战乱之苦,可是近十年来受庇护于这孤竹庄园中。

  纵低贱、贫苦,往日接触的也不过是些争夺补给,结伙背着管事欺压荫户的小事。

  早已失了对危险敏感和敬畏。

  做着这样的大事时,竟就这样寨门大敞。

  几段合掌粗细、手臂长短的原木被扔进营寨大门的门轴,卡死。

  原本摆放在营寨中,已经腐朽的拒马鹿角被清理开来。

  歪斜的望塔上,哨兵打着瞌睡,被人从后捂着嘴一把拖下。

  “公道!定要向公孙娘子讨个公道!”

  一个瘦小的汉子肩头被硬物拍了一下,他停下呼喊,不耐的转头看去。

  搭在他肩头的是一柄带着刀鞘的汉军制式环首刀。

  乌亮的刀鞘虽有数道划痕,但是擦拭得干干净净,近距离也没有一丝血腥味,显然主人十分珍惜。

  瘦小男子狠狠的咽了口唾沫,小幅度的转身,自下而上的看去。

  一个黑袍骑士骑在马上,居高临下的望着他,佩刀搭在他的肩头。

  “你们想找公孙娘子讨什么公道?”

  皮肤黝黑的黑袍骑士面上挂着一丝戏虐。

  他虽皮肤黝黑,但很有光泽,面颊饱满有肉,眼睛炯炯有神,没有饥民、饿殍特有的寡瘦暗淡。

  一袭不知材质的黑袍,敞开的领口隐隐可见铠甲光亮的甲片。

  胯下一匹白马,膘肥体壮,正不安分的打着响鼻,跃跃欲战。

  瘦小男人一动不敢动,狠狠咽了口唾沫,他转动眼睛望了望旁边。

  一个个骑着白马的骑士从破败发霉的长屋后漫步走出,集结。

  瘦小男人倒吸了一口凉气,他并未亲眼见过白马将军麾下驰骋塞外的白马义从。

  可是他曾听闻过,庄园的女主人归来时带了一支精锐的骑兵。

  他们个个骑白马,身着同样的黑袍。

  瘦小男子不自觉的,连呼吸也放慢了些。

  “方才不是喊得很大声嘛?”

  马上得骑士鄙夷的望着这个瘦小佝偻的男人,便是这些痴愚恶犬,竟打着那样坏的主意。

  向公孙娘子讨公道?他们配吗?

  公孙娘子又亏欠了他们什么公道?

  “阿洲。”一个右边耳朵缺了一块的络腮胡大汉在远处喝了一声,“赵都尉多次叮嘱,任何情况下不要掉以轻心,你不长记性嘛?”

  被唤做阿洲的骑士不满的哼了一声,调转马头,驾着马,小跑回到队列。

  肩头上的刀鞘移开,瘦小男人腿一软,坐倒在地。

  这时他才发现,刚才士气昂扬的喊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。

  背对着长屋,高举武器呼喊的人群回转过身,都愣愣看着,在一箭之外集结的骑士们次第拔出腰间的环首刀。

  长刀出鞘,尖锐利器摩擦过刀鞘的锃锃声中,亮银刀锋在逐渐亮起的天光照映下,绽放出冷厉光芒。

  站在高台上的邓姓首领,比谁都更早发现这支突然从长屋后冒出的队伍。

  他张大了嘴,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
  看着一个骑着白马,提着亮银枪的高大将领走马来到集结的队伍前。

  “各位,想讨什么公道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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